蓝没路

BGM：Blackmill-Spirit Of Life

字数：13993字

备注：BE，角色死亡预警，宇航员paro，灵感来源于《火星救援》，文很长，建议配合BGM循环食用。

王杰希推开门，刚好迎上喻文州投过来的目光。

“抱歉，”他一边说一边关上门，“我来晚了。”

喻文州安抚性地笑了笑：“没关系，这些很适合用来打发时间。”说着，他朝着王杰希挥了挥手中的纸张。

王杰希也笑了，至少喻文州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自己想象中要来的好。

他走到房间中央的那张桌子边，拉开椅子坐在了喻文州对面。

“你都完成了吗？让我看看吧。”

“刚写完。”喻文州把桌上散落着的其他纸张都拿过来合在一起，用手拢着纸张的两边在桌上轻轻跺了两跺，整成薄薄的平齐的一摞。“给你。”

王杰希接过来，眼睛快速地扫过纸张一遍，把面上的那张插到最后，继续飞快地浏览，脸上不露出任何的表情。

喻文州静静地等着。等到王杰希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把纸张都平放到桌上后，他才开口：“怎么样，我的情况如何？”

王杰希把纸张一齐推得远了一点，给手肘腾了个能放上桌的位置，双手手指相扣，上身自然地前倾，靠喻文州近了些。

“不错，跟你出发之前相比没有太大出入。现在给我讲讲你的旅行吧，火星怎么样？”

“挺好的，比这个房间有意思一点。”喻文州说着，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房间不大，除了中央的一桌两凳，其他什么摆设都没有。房间墙壁没有粉刷过，浮动着一层不均匀的颗粒状的惨灰。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天花板角落那个静止不动的摄像头上。

“至少火星上没有人盯着我。”那镜头可真像个独眼的外星人，他漫无边际地想。

王杰希一愣，这不像是平常的喻文州会说出来的话。

往常的他，就算发现了自己正被监视着，也会当作没看见一样而不是像这样直接指出。这种带刺的态度，真是非常少见。

简直就像叶修一样，王杰希忍不住想。

“抱歉。我也提议过谈话最好是在我的办公室里进行。”王杰希表情中流露出一丝愧疚，“但是上面不放心，所以没有批准。”

喻文州笑了：“王医生，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他低眸，看着桌面上那叠白得刺眼的纸张。“毕竟，处于我们这种立场的，身不由己是家常便饭。”

王杰希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喻文州这句话大概是另有所指，他又不愿意过分揣测。但喻文州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的心情，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

“那我们不绕圈子了，直接开始吧。”他收敛了表情中的柔和，看上去冷漠严肃了几分。

王杰希果然是个聪明人。喻文州弯了眼角：“我随时可以开始。”

“先描述一下当天的情形吧。”

“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

喻文州微微低眸，像是在花时间唤醒这份不算久远却被刻意尘封了的记忆。

“事情发生的那天是SOL6[1]，也就是我们在火星上的第六天。那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是叶修叫我们起床的，他总是第一个起……”

 

 

“……快点行不行，张佳乐你能不能拿出点前辈的样子来？你看看人小周，我叫第一声的时候他就起来了。”叶修瞟了瞟一边已经穿戴齐整的周泽楷，轻轻踢了张佳乐的吊床一脚。被蹬到屁股的张佳乐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嘴里还嘟囔着“你们这些空军出来的神经病”，叶修听了这话，直接把一只脚踩上了吊床边上，用力地前后蹬腿，让吊床左右直晃。“废话倒是不少，说好的陆军最肯吃苦耐劳呢，中校？”

在1/3个g的重力下被这样摇晃，五脏六腑回归原位都要比在地球上慢一些，张佳乐觉得自己被叶修弄得快要晕床了。

“行了行了行了！我起还不行么？！”吊床本来就软趴趴没有着力点，还被叶修不要命地晃悠，张佳乐几次想爬起都以失败告终，只能先一巴掌往叶修的小腿上拍过去，叶修轻巧地一闪，火星重力却被这一跳给尽数冲散了，他不由自主往后倒，一屁股坐在后面吊床上黄少天的肚子上。

喻文州坐在角落的吊床边上，正在换舱内工作装。睡觉的时候他穿的是休闲装，轻便一些，针对不同的情况和需求，航天中心这次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六套衣服。舱内工作装外表上看就是一件普通的蓝色连体工装，实际上这一件衣服的造价足够买一辆小排量的两厢轿车。

他站起来，弯腰用手把扭着的裤管扭正，他可不想再尝试一次第一天时的情形，为了抖裤管，一跺脚他就被弹到了叶修的吊床上。直起身来，仔细扣上领口的纽扣，看了看叶修他们：他们还在闹，没一点军人的正形。除去飞向火星时朝夕相处的四个月，为了这个登陆火星的“祝融计划”，在此之前他们还一起经历过两年的严格训练，所以大家的关系都很不错。

周泽楷安静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们三个闹，喻文州招呼了他一声，想和他一起先去餐厅。

喻文州的床在最里面，走出来就不可避免地要穿过叶修他们的战团。他小步小步地拖着脚挪动着走，这是科学家们研究出来的最适合在火星上行走的方法之一，应该是为了防止他们用力过度而弹飞起来一头撞上栖息舱不算太高的顶。经过黄少天的吊床时，叶修正被黄少天从背后穿过胳肢窝，死死地勾住了手臂，而张佳乐正在狠狠地掐叶修腰侧两边的痒痒肉。叶修比张佳乐高一个军衔，比黄少天高了两个，他们现在正在做的是越级行为。可是那又如何呢？你强任你强，老子佳乐·张[2]。这是火星，又不是地球，等火星上也有军事法庭的时候再说吧。

叶修笑得都没脾气了，又不敢挣扎得太用力，怕把黄少天的吊床给弄塌了。但是大概还是游刃有余的，喻文州小心翼翼地经过时，他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抓到了喻文州的手腕，直接把喻文州拽得轻飘飘地压在了张佳乐背上。张佳乐“卧槽”一声就被压得往前扑，压得始作俑者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四个人层层叠叠地，像一个双层夹心巨无霸汉堡。最底下的黄少天叫苦不迭，他第二次感谢这是在火星上，不然这三个人的体重能把他肺都挤出来。

叶修到现在还记得心理专家王杰希告诫过他，作为这次任务的指挥官，要注意任务的分配和成员的心理情况，尽量不要让任何成员落单。于是他强撑着朝门口的周泽楷招呼：“小周你也过来，加上你我们就是3+2苏打饼干了。”

周泽楷闻言迅速打消了去拉他们一把的念头，坚定地转身离开了十平米见方的卧室。

说是餐厅，其实也只是从存放食物的柜子边上划出了一小条长形的工作台来。火星可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至少对于他们这天价制造的栖息舱来说是这样。航天中心不可能为他们专门造一个吃饭的地方：他们是来执行任务的，而不是为了来火星上聚餐。

今天周泽楷负责做早饭。

早饭的制作过程也是被简化过的。他只需要从柜子里掏出贴了“SOL6早”标签的盒子，放到小型微波炉里叮一下就可以了。他们所有的食物都是按照营养谱严格搭配的，每天都是固定的配额，菜单也是地球上的专家们早就帮他们决定好的。

楚云秀打着哈欠走进餐厅，她的床在卧室隔壁的储物间里。这哈欠挤得她眼都睁不开，进门就随口问了一句：“一大早你们在那闹腾什么呢？”

周泽楷回过头看着她，她打完哈欠了，看见自己问话的对象原来是周泽楷，瘪了瘪嘴。“好吧，当我没问。”然后坐到自己平常坐的位子上杵着下巴发呆。

周泽楷从微波炉里拿出六份早餐，顺着工作台一盒一盒地摆好，发到楚云秀的时候直接递给了她，迟疑了一下，蹦出一个字：“烫。”

楚云秀看看用臂弯兜着剩余餐盒的周泽楷，赶快帮忙伸手接了过来：“谢谢小周。你真是本次任务最大的良心。”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夸我？”剩余的四人都走了过来，叶修走在最前面。

“得了吧你。”楚云秀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要是真有哪怕一点仅剩的良心，肯定连那都是黑的。”

六人一一沿着工作台边坐成一排，黄少天曾经形容这座位的排布是“排排坐吃果果”。

张佳乐兴致勃勃地撕开盒盖，看见里面的内容马上就泄了气。“怎么又是宫保鸡丁，这玩意一点都不下饭，我好想吃点够味的东西啊，比如说辣子鸡丁什么的。”

叶修没好气：“你看我像不像辣子鸡丁。”

张佳乐刚往嘴里塞了一勺脱水米饭，差点没都喷出来：“卧槽，你怎么说起话来和我妈一个口气。”

喻文州看着盒子里颜色和形态都与正常的宫保鸡丁差之千里的块状物，叹了口气：“可以的话，我也想吃白切鸡。”

叶修安慰：“会有的，我之前向食物配给的负责人提议过。”

喻文州抬头看叶修，叶修冲他笑笑。

张佳乐疑惑：“为什么有白切鸡没有辣子鸡丁？”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黄少天今天说的话都没有你多，吃个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太空会让人味觉失灵你还不知道吗？辣子鸡丁肯定一点辣味都尝不出来。”叶修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一边撕开自己面前的盒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今天轮到放谁的音乐了？”

 

“轮到放谁的音乐，这是什么意思？”王杰希有些不解。

“因为失重的缘故，我们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不然很容易会被食物残渣呛到。叶修觉得太过安静了，就排了个表，让我们轮流在吃饭的时候放点音乐，调节下气氛。”

“你们还排了个表？”王杰希挑了挑眉。

“我们排了很多个表。比如‘今天谁睡下铺表’，‘今天谁做饭表’……”喻文州耸耸肩，“去火星的路上实在是太无聊了，每天例行检查后就无事可做。所以我们总是喜欢安排一下这些琐事，打发一些时间，也能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

“一切尽在掌控”六个字喻文州咬得很重，王杰希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却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

“合理的做法。”从心理专家的角度，王杰希给出了一个肯定的评价。“然后呢，那天轮到谁放，放了什么歌？”

 

 

 

“轮到我了。”喻文州说着站起身来，长形工作台的末端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走过去，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U盘，插上了电脑。U盘是出发前统一发的，允许他们带上一些各自的数据娱乐消遣。别的人他不清楚，他自己倒是带了很多老歌和一大堆电子书。

火星上触摸屏的压感不太灵敏，喻文州就用鼠标操作，点开了U盘里的一首歌。

轻快的前奏响起，有力的鼓点一敲，歌手就正式开始了演唱，音质有些欠佳。

喻文州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黄少天把嘴里的饭赶紧咽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歌？听上去有些年头了。”

喻文州正准备开口，叶修就抢先帮他回答了：“《Wouldn’t It Be Nice》[3]。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歌了。”末了他也认同似地点了点头，“不错，很适合早上听。”

喻文州笑了笑，“叶队懂的可真不少。”

叶修也笑，用塑料叉子来回拨弄盒子里干燥的鸡丁：“因为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伴着音乐，众人埋头吃饭，再无交流。

喻文州慢条斯理地送了一块鸡丁到嘴里，低头咀嚼。

笔记本电脑的声卡是整个火星上唯一的声源。

Wouldn’t it be nice if we could wake up,

In the morning when the day is new.

And after having spent the day together,

Hold each other close the whole night through.

音乐放到这儿的时候，喻文州的头偏了个小小的角度，悄悄抬眼看隔着张佳乐的叶修。

却发现叶修也偏过头，正悄悄地看着自己。

 

 

 

“吃完饭之后，你们做了什么？”王杰希大概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又或许是故事的氛围到这里暂时还很轻松，他便也放松了似的，往后靠在椅背上。

“吃完早饭以后，按惯例进行当天的EVA[4]任务。”喻文州也靠回椅背，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我们六个是被挑选出最适合执行‘祝融计划’的人，基本上每个人都有一到两个博士学位，各司其职，各有专长，但是必要的时候也能独当一面。我的专业是军事地质学，叶修和小周是空军出身，负责飞船和载具的驾驶；少天是程序员，张佳乐前辈是陆军最好的机械工程师，而云秀是军医兼气象学家。”

王杰希从事心理学研究很久，对于语言中的细节无比敏感。他发现喻文州叫同期战友的时候很自然地叫了名字，而对于比他年长的两位，他叫张佳乐前辈，对于叶修却是直呼其名。王杰希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记下这个小细节。

喻文州顿了顿，“我们基本上都是被分成两人一组执行任务，那天我和叶修一组，负责去十公里开外的溪谷采集土壤样本。”

 

 

 

叶修重重地拉上漫游车的门，力度之大甚至震得车顶的沙尘顺着密封的车窗表面纷纷落下。他熟练地拨动台面上一整排的开关，有的拨朝上，有的拨朝下，动作行云流水。引擎启动，发出梭形般尖细的声音，一瞬即逝。然后他旋开了车载氧合机的旋钮，仪表盘滴滴作响，提醒车内气压正在升高。等到一声滴声拖长了地响时，车内的氧氮比与地球类似，压力也刚好升高到了一个大气压，他便像拧罐头盖似的拧下自己头上的透明头盔，对副驾驶上的喻文州说：“可以脱头盔了。”

喻文州取下头盔，深呼吸了一次。“穿着宇航服行动真是不方便。”

叶修还在低头摆弄车载音响，这音响高端得很，必要时候可以和地球上通信，不过通常是被他们拿来放音乐的。他听见这话笑了：“你体力一向不怎么地。”

“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喻文州反击。

“我当然懂。”叶修翻找半天，在手刹下面的缝隙里找到一个小小的U盘，把它插上了中央面板上的USB孔里，直起身来冲喻文州挑挑眉，“你体力好不好我怎么能不懂呢。”

喻文州知道他在开黄腔，却装作没听懂的样子：“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体力不好，我们同期的人都知道。”说罢他也冲叶修挑挑眉。那幅可爱又可恨的样子看得叶修只想吻上去。

他们两毕业于同一所军校的不同专业，年份之间差了三年，算起来叶修是他的学长。喻文州刚入学的时候，叶修已经开始在战场上缔造他的传奇故事了，校内有关他的神话是传得沸沸扬扬，但喻文州从未有幸见过他的真容。

然而两年前，已经成为了地质学博士并取得少校头衔的喻文州，成功被选为以登陆火星为目标的“祝融计划”的六名宇航员之一。他和同期不同系的朋友黄少天一起被带到了酒泉的航天中心，准备接受为期两年的太空适应性训练。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叶修。叶修不如想象中那般高大魁梧，与自己同等身材，不是特别起眼的长相，相较之下倒是周泽楷的长相更为出众。一群人坐在会议室里听讲话时他也一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直到主事的负责人介绍他就是叶修时，喻文州才发现他的眼神锐利得像一只鹰。

说起来，军队这么大，其中也不乏有着恋慕同性倾向的人。喻文州在此之前从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喜欢男人，但他确确实实地在这两年里渐渐被叶修所吸引。对此他自己也很看得开，某天两人独处时他就坦荡荡地挑明了，惊奇的是叶修居然表示自己同样被喻文州所吸引。

但是“祝融计划”事关重大，按理来说绝对不允许成员之间有私情，更别提年轻的空军上校叶修是本次任务的首席指挥官。何况同性之间的恋爱，于军队于社会来说，均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幸好他们两个都是拎得清事情轻重的聪明人，互相表露心意后的时间里都没有在明面上有任何表现，只会在偶尔独处时流露出心底深沉的倾慕。别看叶修嘴上调戏得倒是顺溜，其实两个人的进展也仅仅是止于亲亲小嘴的地步，纯情程度直逼网络高甜清水校园文。

引擎已经预热完毕，叶修再怎么狠狠一脚油门下去，火星漫游车三十码的最高时速摆在那里，这加速度也是来得不紧不慢；火星地面坑坑洼洼，一米高的特制轮胎都治不好车内的颠簸。喻文州全当是在乘拖拉机兜风了，就是不能打开车窗有点可惜，他突然想起王宝强演过的那部喜剧电影，问空姐能不能把飞机窗户打开[5]，巧的是叶修本来也是个飞行员来着，想着想着他就把自己给逗笑了。心情大好地打开叶修插上U盘却忘了开始播放的歌，车里马上回响起了听不懂歌词的蹦迪用舞曲，音量很大，震得人脑袋嗡嗡响，和着氧合机工作的轰鸣声，奔驰在苍凉原始的荒漠之中，车后卷起呼啸的沙尘波浪。

叶修皱皱眉，没忍住提高音量爆了个粗口：“这他妈什么歌，印度迪斯科？这辆车昨天是不是张佳乐用过？”

喻文州被这欢快的气氛带的一直笑，为了不被盖住声音也提高了音量：“叶队明察！”那U盘尾部贴的标签上可不就是张佳乐的名字么？

“你别说，这首歌最近还挺火的。”

“挺火的？看来是我跟不上时尚，歌词唱的什么意思？”只要喻文州开心，叶修就开心。他一边回喻文州的话，一边认真地把控着方向盘。

“我也不太清楚，开头两句好像是‘若是你不喜欢这地方，那就飞往巴拿马’[6]。”

“巴拿马？为什么要飞去巴拿马？”

“谁知道呢。”喻文州耸耸肩，“说不定是为了押韵呢，你要知道歌手们为了押韵什么词都写得出来。”

“呵呵。”叶修轻笑两声。“说起来我飞过那么多地方，还真没飞过巴拿马。坐稳了，我要转弯了。”

喻文州闻言下意识先去抓车窗上方的把手，本以为会拐得很急，结果车子在叶修的操控下平滑地完成了转向。

“等回地球了，有机会我们两个一起飞过去看看怎么样？去巴拿马。”叶修自然地发出了邀请。

然后我们可以在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牵手。喻文州这样想着，嘴上却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笑着调侃：“叶队你能不能别立flag了？”

但他沉默了片刻，又问：“开你的飞机带我去？”

“战斗机？这怕不是要去约会，这是要去挑起国际争端啊。”

“哦，原来你刚刚是在邀请我约会。太隐晦了，我没有听出来。”喻文州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叶修斜眼看他，笑得有些无奈：“不好意思，是我说得不够直白。第一次邀请喜欢的人去约会，不知道该怎么说。”

“真第一次？”喻文州笑。

“真第一次。”叶修说得诚恳。

“好啊。”喻文州答应得干脆轻巧。

叶修无声笑了笑，没再开口。喻文州其实也还挺享受两个人独处时这种偶然的静谧，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他就安静地扭头看窗外的风景。

可是窗外也没什么风景，一眼看过去都是广阔空旷的土红色沙地和零落的巨块红色岩石。

“其实我最近总在想，要是我们两个能早点认识该多好啊。”最后还是叶修先挑起了话头。“在祝融计划开始之前，或者更远一点，在进军校之前。”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感慨：“身不由己的忍耐实在是太漫长了。”

喻文州看看叶修，叶修早就收敛了笑容，眼神中的专注里掺杂了些许的疲惫。

他依旧回过头看着窗外，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即使地形不尽如人意，但是全速行驶的漫游车到达溪谷依旧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这大概要归功于叶修高超的驾驶技术，总是能巧妙地避开那些起眼不起眼的障碍物。

两人拿了小铲子和土壤袋，下车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取样，但都没有离漫游车太远，以便有情况的时候随时可以迅速回到车上。

对地质方面了解不深的叶修，按照航天中心的地质学家们出发前给过的晦涩指示，这挖两铲子那挖两铲子，很快就把自己带来的小袋子都填满了，也不知道这些样本符不符合他们的要求。

穿着二十多公斤重的太空服挖土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好在这二十多公斤并不是一无是处的破铜烂铁，除了保持气压和氧气的功能以外，还兼具通讯与联网功能。比如现在，叶修甚至可以通过联网查看队友的生命体征。

他打开太空服手臂上内置的控制器，调出喻文州的生命体征窗口，把它固定在自己视野的右上方，这样他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喻文州的心跳呼吸血压的情况。做完这个小动作的叶修一阵暗爽，把手里装满的土壤袋挂在腰部的简易挂扣上，手叉腰地站着，细细端详着右上方的小小窗口。

他的呼吸和心跳都略有加快，想必喻文州对于负重挖土这项工作也相当苦手。

去帮他一把吧。叶修这么想着，往记忆中喻文州走的方向走去。

“叮咚。”没走几步，头盔的左上角弹出一个带了感叹号的红色小信封。这是紧急通信接入的标志。这套太空服让宇航员们在五百米范围内可进行直接通信，但这个信封后面跟着的发信地址是来自十公里外的栖息舱，于是叶修先转向小步疾跑回漫游车上，以漫游车为中介他才能接受远处发来的讯息。

他坐上漫游车后，比起启动氧合机，优先选择了直接用USB线连接太空服和漫游车的控制面板，不知为何，他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上校！你们还在溪谷那边吗？”头盔里直接响起了楚云秀着急的声音。

“我们还在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北边出现了一场预测外的突发沙尘暴，正在往西南方向前进，大概十五分钟后会波及到我们的栖息舱。真是太奇怪了，不管是根据酒泉还是我的观测，这场沙尘暴的出现都毫无征兆……”

“风速多少？”叶修没有忙着责怪楚云秀，他相信楚云秀是最优秀的观测员，只能说火星的天气过于无常。于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解释，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180kph[7]……”

“操。”叶修虽然已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听到确切的数据时心底仍然咯噔一下。他们这次地表任务所采用的防风设计上限均为150kph，也就是说在180kph的狂风面前，他们的栖息舱就是一个纸糊的帐篷，甚至有可能撑不过半小时。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的升空载具也无法硬抗这种等级的狂风，十分有可能被风吹得倾斜倒地，没有升空载具的话，他们根本无法离开火星地表，无法回到悬停在环火星轨道上的宇宙飞船“祝融一号”上。

“有没有向酒泉中心通报这个消息？”

“已经通报了，但是那边暂时还没有下达放弃任务的指令。”

“等他们磨磨蹭蹭就来不及了。我以首席指挥官的身份下令，所有人立刻放弃所有东西——包括栖息舱——到升空载具上集合待命，云秀，你帮我转达一下其他人，我现在马上带着喻文州赶回来。”

“了解。”

切断与栖息舱的通信，叶修急忙打开了直接通信，喻文州应该还处于方圆五百米的范围内。

“叶修？怎么了。”

等待十几秒之后，耳边响起喻文州的声音，叶修总算松了一口气。

“文州，马上回到漫游车上来，任务中止，详细情况路上说。”

“了解。”从喻文州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惊讶的情绪。

叶修切断通信后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了好几次，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也就是在等待喻文州接通的这十几秒内才抖起来的。上一次抖成这样还是在自己的飞机被敌方击中侧翼的时候。

他把双手扶上方向盘，握紧松开好几次，终于不那么抖了，然后就透过车窗四处张望寻找喻文州的身影。

马上喻文州穿着笨重太空服一蹦一跳的样子就出现在了叶修的视野之内，他立刻把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打开迎接，同时开始预热引擎。

喻文州很快就跑到了漫游车边，钻上车后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一用力甩上门，叶修这边马上就打开了氧合机调节车内压力。

引擎刚预热好，叶修就全速驾驶着漫游车往营地方向开。等到压力调整完毕，喻文州摘下头盔深深吸了好几口氧气，刚刚跑这一段可费了他不少劲。顺完了气，他就够过去帮正在开车的叶修也摘了头盔。

“着急的话，明明可以不用打开氧合机的。不摘头盔不就行了吗？”喻文州不解。

“我有我的打算。”叶修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头也不偏一下。“也怕你气不够喘。”

“我氧气罐还剩70%呢。”喻文州哭笑不得。“这借口也太蹩脚了。”

叶修闻言低低地笑了两声。就在刚刚他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此时喻文州坐在他身边，这么紧急的情况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是不是沙尘暴要来了？”喻文州平静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叶修惊讶，他还没来得及进行说明呢。

“我刚刚收集土壤的时候，在其表面发现了不属于这块地区的沙尘，大概是被大风吹到这边来的。非常稀薄，不像是沙尘暴过后会有的厚度，那就只能说明沙尘暴刚刚开始或正在进行中，并且规模一定不会小。”

叶修回忆了一下自己一铲子铲起的那些沙子，到底哪里看上去不同了？果真是术业有专攻啊！于是只能由衷地感到佩服：“少校明察！全都被你说中了，真不愧是军方地质第一人。”

“风速多少。”喻文州表情变得严肃。

“180kph。”叶修淡淡地回答。

听见这个答案后，喻文州倒吸一口气，缓缓地靠回座位上。

“怕了？”叶修笑着问。

“叶队不怕？”喻文州反问。

“我不怕。”叶修摇了摇头，“你在我身边，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喻文州看身边这人笑得自信而嚣张，情话说得信誓旦旦，忍不住也笑了：“我当然怕，我还没去过巴拿马呢。”

“张佳乐的迪斯科在哪里？！放起来！”越靠近营地，视野能见度越低。叶修皱起了眉，嘴上却是挂着笑的，他举重若轻地拨动着方向盘，“坐稳了。不喜欢火星，让我现在就带你飞向巴拿马。”

 

 

 

“酒泉正式下达放弃任务指令时，你们在哪里？”王杰希问。

“离栖息舱只有两百来米的地方。”喻文州回忆，“酒泉中心预测这场风暴还将持续两个小时，远远超出了升空载具和栖息舱可以坚持的时间，我们只能选择放弃。”

“当时的能见度几乎为零，叶修把漫游车又往前开了一百来米，实在是不敢开了。”喻文州解释到，“漫游车的GPS上只有栖息舱的定位，没有升空载具的坐标信息，即使有，坐标信息也过于粗略，叶修害怕继续盲目地往前开，有可能会撞到升空载具，导致它倾倒而无法发射。”

“所以你们选择……”王杰希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同样被这个惊险的故事擒住了呼吸。

“对。”喻文州点了点头，眼神里一片冰冷，“我们选择走过去。”

 

 

 

“没有其他办法了。”叶修当即立断，“漫游车上没有升空载具的坐标，可是太空服里有。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选择打开太空服里的导航，步行过去。”

喻文州心中对于这个方案的危险性再清楚不过了，在180kph的狂风中步行前进，简直就是拿生命在赌博。

但是正如叶修所说：他们没有其他办法。

喻文州也是果断的人，沉吟片刻之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叶修伸手过来，覆上了喻文州的手背，艰难地屈指轻轻一握。隔着粗大的太空服，甚至都做不到十指相扣。他看向喻文州，喻文州也看向他。

叶修轻笑，语气温柔：“巴拿马？”

破坏气氛，叶修拿第二没人敢拿第一。

喻文州被他逗笑了，但是眼神同样是温柔的：“一起去。”

叶修笨拙地吻了过来，厚重的太空服挤压摩擦在一起，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在这个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听得极为清晰。只是浅尝辄止的一吻，喻文州感受到叶修的唇冰凉。车厢外狂风呼呼作响，沙子拍打在玻璃上一浪又一浪，是永不停息的潮汐。喻文州多希望这般静谧的时间可以就这样停滞不前。

叶修的气息依依不舍地远离。喻文州突然笑出了声：“这就是你的打算？为此特地开了氧合机？怪不得要禁止成员之间有私情，紧急时刻多耽误事啊。”

叶修笑，拿起喻文州的头盔帮他戴好：“谁说不是呢。”

然后拿起自己的头盔给自己戴上。

“你的心跳快了很多。”喻文州调侃地看着他。

叶修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原来喻文州也把自己的生命体征放在了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他抬眼看了看自己视野的右上角，喻文州的心跳同样波动不小。

“你也是。”叶修笑得坏坏的，反击了回去。

“你监视我？”喻文州笑着打开了GPS，加载升空载具的坐标信息，头盔里马上全息投影出了自身的坐标以及到达升空载具的指引路线。

“彼此彼此。打开直接通信频道。”叶修的GPS信息也加载完毕，伸手握住了车门把手，“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开门下车。”

“嗯。”

“一，二，三！”

三的尾音瞬间淹没在呼啸的狂风中，180kph的沙砾疯狂敲打在头盔上，宛如凶器般的敲击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叶修顶着车门艰难钻下车，差点被猛然闭合的车门夹到手。扶着车门，慢慢地往车头的前面挪动，想先与喻文州会和，一边把直接通信频道的音量开到最大，一直呼喊“文州能听见吗”。

“能听见！”等叶修摸索到车头前，正好看见喻文州正攀附在车头的另一边。

“走！跟着我的脚印走！”说着叶修就先行放开了手，一脚深一脚浅地按着导航路线往升空载具走去。

喻文州也松开手，却差点被风给硬生生拽倒。叶修真不愧是空军的王牌战神，从背后看，他走得竟然是如此坚定。喻文州有些艰难地迈步跟上，叶修的脚印踩在哪，他就踩在哪。这是以前陆军用来过地雷阵的方法，现在叶修用这种方法，帮喻文州探清风暴中的前进路线。

狂风中，喻文州的体力迅速下降，在距离升空载具还有五十米时，叶修观察到他的心跳和呼吸非常急促，于是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在这种情况下，本来落地时候脚就难以使力，导致脚印都很浅，风沙又大，喻文州落后了叶修一段距离，脚印很快就都消失殆尽了。他就只能自己摸索着走，体力下降得太严重，不小心一脚踩空沙丘边缘，马上就被狂风卷飞出三十米开外。

走在前面的叶修艰难地回头看，却发现根本见不到太空服的白色，铺天盖地的黑色吞没了万物，叶修的心都往下一沉，万般情绪翻涌上头，他竟一瞬间像断片一般头脑空白。

“上校！上校！听到请回答！”恍惚间叶修听见了楚云秀的声音，看来已经走到了直接通信的有效范围内，他总算勉强定下神来。

“这里是叶修，收到。”

“太好了……”楚云秀应该是呼喊了很久，嗓音都变得沙哑。风暴太大，漫游车与栖息舱的通信早就被迫切断，楚云秀采用最原始的方法，一直在直接通信频道里持续呼喊，渴望能联系上叶修他们。恶劣天气下，就连直接通讯的有效范围都大打折扣，所以直到离得这么近了他们方才能建立通信。

“升空载具情况如何？”

“不太好，现在升空载具与地面垂直线的夹角为11.5°。”

“最大点火夹角是多少度？”

“13.8°。”频道里传来周泽楷沉稳的声音。

“叶修！你和文州还好吗？”张佳乐焦急的声音传来。

“也不太好。文州摔倒了，我回去找他。”叶修一咬牙，转身往回走，“小周，麻烦你再坚持一下，你是我最自豪的后辈，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出色的驾驶员；张佳乐，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由你担任首席指挥官。”

“叶修你他妈的说什么鬼话！”张佳乐破口大骂。

“放一百个心吧。”叶修笑了，“有我在，你永远只能当老二。”

谈话间叶修又离开了通信有效范围，耳边只剩下沙沙的嘈杂忙音。

他瞟了一眼喻文州的生命体征，虽然血压下降了一些，但是心跳和呼吸仍然存在。

叶修强作镇定地往回走了二十来米，终于凭借着过人的视力，瞄见了沙丘下面那一抹安静的白色。

他几乎是连爬带滚地滑下沙丘。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也许是在骂上天的残忍，又或许是在诅咒爱与人开玩笑的命运。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喻文州身边，只见喻文州的头盔里鲜血淋漓，大概是额头被冲击撞破了。

“文州！文州！醒醒！”他嘴唇止不住地抖，叫这个心坎上的名字都叫得磕磕巴巴。

喻文州艰难地睁开眼，有些虚弱地回应他的呼喊。“……叶…修？”

“我在呢。我在呢。”叶修语无伦次，但还是迅速冷静下来，把喻文州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强撑着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能不能走？”

喻文州点点头。

叶修便奋力狼狈地拽着他往回走。

“太空服的情况如何？”

“联网功能摔坏了。看不见你的心跳了。”喻文州意识不算很清醒，但是勉强能够对答。

叶修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你这人，唉，你这人。看不见这东西重要吗？别的功能呢？”

“警报一直在响。好像是……”他费力地抬眼看全息提示，血液凝固糊在睫毛上，红色碎屑掉落刺激着眼球，“氧气罐泄漏了，还剩5%……”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叶修恶狠狠地骂，喻文州的体重几乎是全部压在他身上，他想要努力走得更快一些，但双腿已如灌铅一般沉重。

根据轨道动力学，他们离开得越早，接下来的行程就越安全，所耗费的时间也越短。不仅是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载具上其他四人的安危，叶修只能咬牙坚持。

下坡容易上坡难。

即使这是一片千万年来未曾有人涉足的土地，但是在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之下，沙丘表层的沙子都被打磨得光滑如流水。叶修每下一步都牵扯周遭一片沙地的流动，细腻的沙浪纵使不能让他后退半分，却也确确实实为他增添了不小的阻力。

好不容易翻越沙丘，离升空载具不足三十米。那具庞然大物黑色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叶修大喜，霍曼理论怎么说的来着？等他们回到载具上，只需要两次瞬间加速，载具就可以将他们从低轨道送到较高轨道。再之后，回家的路程似乎也就变得简单无比。

叶修兴奋，想把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通知给喻文州，也不管喻文州现在能不能听清，就固执地附在他耳边说着：“文州，没事了，我们快到了。”

头部受重伤，缺氧，还有叶修就在身边的安心感，早就让喻文州的意识游离在半睡半醒的边缘。

意识虽然模糊，想法固然漫无边际，可喻文州的脑袋多少还是在运作着的。

他觉得叶修走得有些太快了。

叶修总是走得很快，总是走在他前面。

其实喻文州心底里是有些害怕的，也许什么时候叶修就会走到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去。

幸好现在是叶修拉着自己在走。

恍惚中感觉到叶修突然用力地环抱住自己，他还不曾得知这拥抱的用意，就又开始被叶修继续拖拽着往前走。

但现在叶修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

他会读心术吗？喻文州忍不住想。

是的，他大概是会的吧。毕竟自己的小心思，逃过叶修眼睛的，一件也没有过。

叶修的声音时近时远，没过多久又掺杂进了楚云秀张佳乐黄少天的呼喊，隐约听到有哭泣的声音，但他分不清是谁在哭。

他只听见叶修在念叨着破碎的只言片语。

他说：“文州，我不后悔。”

“文州，你可千万别回头。”

“别睡了，我们快到家了。”

“文州，不要回头。”

“还记得吗？你要去巴拿马的。”

“文州，别回头，文州。”

他想问问叶修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明明说好要一起去巴拿马的。但是没力气开口，好像身体的控制权已经不在脑袋里了。

终于走到了升空载具前，为了能够随时起飞，登舱梯已经收起来了。叶修就直接在下面托着喻文州，黄少天他们在上面够着喻文州的一只手臂连拉带扯。

把他弄进了升空载具里的那一瞬间，喻文州突然感受到来自下方的托力消失了。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找叶修，却是忘记了叶修方才的千叮咛万嘱咐。

像是放了慢镜头。

叶修被狂风卷得向后飞去。

失去了所有的牵挂，像是童年那只断了线的风筝，像是滴入大海的那滴眼泪，像是蒸发在第一缕晨曦里的最后一抹月光。

他的身体被一根巨大的天线刺穿，挥洒出的血液在无气压的真空中瞬间汽化，变成弥漫在黑夜中的红色雾气。

喻文州无希望地想伸出手去抓——就好像抓住叶修这个动作是烙印在本能或者每一根反射神经里的，刚才他明明连嘴唇都无法调动——却只抓到一把沙尘。连这沙都是片刻留不住的，从指缝中快速地滑落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就连叶修说的最后一句话喻文州也错过了，只剩下叶修最后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叶修在对他笑。

 

 

 

“我早该发现的。”喻文州嘴唇颤抖，少见地失去了冷静。“那个拥抱，他环抱住我的时候，是为了帮我挡住飞来的天线，还一直叫我不要回头。他被天线刺穿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们都看到了，所以云秀哭了，就这样他还强撑着把我送到了载具那里。联网功能摔坏了，我不知道他的血压下降得那么快。但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我应该……”

他把双眼埋在左手掌心之中，“我应该抓住他的手。”

王杰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一个心理顾问最不该犯的低级错误：被谈话对象的故事给打动了。

“所以，你还是不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王杰希努力平静情绪，压抑住自己的动容。

喻文州沉默地摇摇头。

“好……吧。”王杰希僵硬地做出了一个结语，“今天我们就到这吧。还能继续接受后续的谈话吗？”

喻文州放下手掌，眼睛里平静如一潭死水。

“可以。”

“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吧。稍后会有其他人来调查后续的细节。”王杰希把桌上的白纸都抓在手里，没能对喻文州说出任何安慰的语句，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刚关上门，一直等候在门外的肖时钦迎了过来。

“他的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王杰希皱了皱眉，他手里抓着的那一摞纸是喻文州的心理量表，关于结果他对喻文州说了谎，“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很正常，抑郁倾向十分严重，焦虑倾向同样。”

肖时钦闻言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看来你后续的工作很不好做啊。”

“你那边呢？”

“找到了。不得不说真是惨烈。”肖时钦苦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我们发动所有的火星卫星，甚至还和美国借了几个，找了很久才找到，幸好还没有被沙子盖住。”

王杰希接过照片，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照片上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安静地侧躺在红色的沙地之上，贯穿他的那根天线十分扎眼。

“这张照片绝对不能让喻文州看到。”

“嗯。”肖时钦点点头，“所以你问出叶修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吗？”

“没有。喻文州不知情。”王杰希摇头，“按理来说叶修最后一句话是在通信频道里说的，其他四个人应该都听见了，可他们都一致选择了保持沉默。倒是黄少天说漏了一点，说什么‘这句话除了叶修我们都没资格说’。”

“所以我现在已经大概能猜到那句话是什么了。”王杰希顿了顿，“真讽刺啊，那句话，本来是说给喻文州听的。”

王杰希把照片对折，仔仔细细地撕成碎片，话锋一转，“不论如何，叶修都是一个伟大的宇航员。我们不应该因为某个人的取向，而去否认他的品格，不是吗？”

他把碎片全数扔到走廊上的垃圾桶里，回过头对肖时钦说。

“回报上面吧。他们想找的任务失败的把柄和替罪羊这里都没有。这里只有一个为了爱和国家，愿意献出自己生命的英雄。”

[1]：火星的太阳日，全长24小时39分35.244秒。此处指宇航员登陆火星后的第六天。

[2]：原句为某NBA球星名言。此处是捏他。

[3]：由美国乐队The Beach Boys所演唱的一首歌曲。

[4]：舱外活动。

[5]：电影《人在囧途》中的剧情。

[6]：歌曲《Panama》中的第一句歌词。

[7]：公里每小时。

-Fin-

下一棒： @薄暮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