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杰希站在酒吧门口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上次是方士谦领着他进去的，这次他自己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了，总感觉有哪里别扭，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气质与这地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店名的大招牌是用铁条架了霓虹灯管拼出来的字，虽然是九月份的秋天，入了夜气温还是有些偏低的；到底是发光的原理都不一样，氖气散发出的光也是散漫的，映在周围凝结的水汽中，升出一段缓慢飘动的丁达尔效应，光是个灯牌就自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奢靡气息。
酒吧大门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站在外面只能听见囫囵的憋闷的音响低音，像是整个店都被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里，茧里面沉眠了一只凶猛的巨兽，而这浑厚又规律的节奏是巨兽的心跳，也是它未死而正在等待复苏的最好证明。
王杰希没有在外面迟疑太久，很快就推开门进去了。
人群的狂乱与上次如出一辙，或许顾客已经换过了好几批，完全没有改变的是欢呼声里夜夜笙歌的寂寞。鼎沸的音浪一浪高过一浪，酒吧里的温度是生生被炒热的。王杰希脱下了外套，把它挂在臂弯里。
进来以后他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找叶修：上次叶修是自己走到他面前，而他也仅仅认识叶修舞台上的模样。实际上这个人模糊得就像一段脑海深处的旋律，可以哼唱却无法明言，王杰希对于叶修的了解真的是少得可怜，早知道上次就该向方士谦把细节问得清楚一些，可是那时候又哪里会想到自己到最后真的会想要答应叶修的邀请。
他艰难地穿过舞池，免不了与其中沉醉疯狂的客人们发生一些肢体接触。混乱中似乎还有人想趁机揩油，摸上王杰希暴露在短袖下的那一段小臂，他不客气地把涂了红黑色指甲油的魔爪推开，那种手汗的黏腻感却依然残留在肌肤之上。他强忍住被陌生人碰触的不适，总算是成功穿越了舞池，到达了吧台的旁边。
他和上次一样，点了一杯冰牛奶。
调酒师瞟了他一眼，从柜子里拿出了打开过的雀巢全脂牛奶一升装，毫不在意地当着他的面倒了大半杯，从冰桶里捞出几块粘连的冰加进去，完成了这杯菜单上要价四十的饮品。
王杰希接过调酒师推过来的杯子，一口气喝了一半。放下杯子后，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哎，你不是上次那谁吗？”就在王杰希困窘之时，有人出声叫他，他回过头看，却有些尴尬，因为他好像并不认识这个看上去很容易与人熟络的女人。
女人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冲他笑了笑。“你不认识我很正常。上次你来的时候，我有点事在忙，没能来和你打招呼。但是我看见你和叶修说话了，你是他找来组乐队的对不对？”
“嗯，我是来给他答复的。”王杰希点点头，“你好，我是王杰希。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啊，叫我陈果就可以了。”她总算想起还没告诉王杰希自己的名字，“我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叶修的话，现在正在后台准备，待会儿应该就会上场了。你是想在这里等他表演完，还是想直接去后台找他？你想去后台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
王杰希没想到这个热情得一塌糊涂的大姐就是这间酒吧的老板，毕竟这个酒吧与她本人的气质实在太过于不符，震惊之余他还是拒绝了她热情的提议：他觉得现在自己到后台去大概会打扰到叶修。
“我在这里等就可以了。”他说。
“那你不然坐到卡座里等吧。喏，就在那。”王杰希顺着陈果的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才发现黑漆漆的角落里的确有一个不起眼的卡座，酒吧天花板上遍布的射灯，竟没有一束灯光能照到那里。
“那个卡座太偏了，一般不招待客人坐那。就变成了叶修平常坐的地方。”陈果冲他眨了眨眼，“卡座的沙发坐起来比吧台的高脚凳舒服多了。”
陈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杰希也不好再回绝她的好意。他谢过陈果，拿了外套端了剩下的半杯牛奶，就挪到卡座那去了。
不得不说陈果的建议是很令人受用的，卡座的沙发坐起来的确比高脚凳舒服多了。未沾染周遭疯魔的气氛，这个黑暗的片隅是平静的净土。坐在这里既可以纵观全场，又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让王杰希感到安心，他不禁觉得叶修实在是很会挑地方。
他把外套放在沙发扶手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手机。王杰希所有的文件在手机里都有备份，而现在台上的乐队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干脆就开始用WPS编辑自己出门前没有写的那三份材料。他写这些玩意儿累积了不少经验，有自己的一套，写起来很快；而叶修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他写完第二份材料的时候，叶修就上台了。
叶修今天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大衣，里面又只松松散散套了件白色的衬衫，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大衣垂下衣角都快拖在地上。
按理来说台上那么光亮，叶修应该看不清台下离得远的观众，更不可能看见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的王杰希。
王杰希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好几次演奏中叶修抬起头的时候，王杰希都觉得他是穿过人群在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得意又笃定，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觉得有点不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玩弄于股掌，开始有些后悔头脑发热而一切不管不顾地跑到这里来。索性他也不去看叶修，低下头开始写第三份材料。
叶修唱过几首，曲风转为平和悠扬。王杰希靠着沙发靠背，懒懒地低头打字，慢慢心情也平静了很多。
然后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王杰希是被突然的光亮唤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天花板很高，排布了纵横的铁架像一块巨大的棋盘，而射灯就像是安置在每个角落的棋子，现在一齐亮起了黄白的光，把周围照得亮堂得有如白昼，搞得王杰希一瞬间竟茫然起了自己的所在。
“老板，我都说了不要一次把灯全部打开。你看看，你把人给弄醒了都。”
叶修也坐在沙发上，和王杰希隔着一点距离，扯着嗓子冲吧台那边喊。
吧台后面也传来了陈果有些遥远的歉意：“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随后乒乒乓乓一通响，也不知道是把什么碰倒了。
“没事吧？”叶修大声喊。
“没事！”里面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对答。
他总算肯回过头来看王杰希。“你醒了？”
“嗯。”王杰希想要起身，姿势长久不变，一直窝着脊背，这会儿一动禁不住牵扯出一阵一阵的发麻。他扭头四处看看，原来自己还在酒吧里，还在角落的卡座上坐着，四周这么亮，这是他第一次看清酒吧内部的布置。坐直后盖在他身上的衣服滑到了大腿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盖着的是叶修表演时穿的深灰大衣，现在的叶修只穿了单薄一件衬衫，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抽烟。
“酒吧这么吵还能睡着，”叶修叼着烟冲他笑，“你是我见的头一个。”
王杰希提着大衣的领子，把它扔回给叶修。叶修轻易地接住了，但是动作太大，烟头上的一截灰刚好掉在大衣上，他急忙拎着大衣站起来又抖又拍的。
“谢谢。我睡了多久？”他看向叶修。
叶修还在低头检查大衣有没有被烫坏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说：“这会儿酒吧刚打烊，那就是大概两点半吧。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他演奏的时候果然没有在看自己。王杰希听他这么说，态度好了很多，甚至对于自己胡思乱想的误解抱了点淡淡的歉意。
“大衣没事吧？”
“没事。”叶修检查完了，直接把大衣穿回了身上，整了整领子。“这是老板送我的，她嫌我的外套太土了，不起范儿。要是弄坏了这件她得吃了我。”
“你怎么这么晚来找我？”他看向王杰希。
王杰希也看向他。“我是来给你答复的。”
“服了你了，”叶修听他说这话，有点哭笑不得。“你不能明天再来？”
“我听了你的歌。”他把扶手上的外套抓过来，从兜里拿出了MP3，递给叶修。“就觉得一定要现在说。”
叶修伸手接，笑得欣慰。“所以答案会是我想要听到的那个，对吗？”
“嗯。”王杰希认真地点点头，“我想要加入你的乐队。”
“你今晚有住的地方吗？”陈果关切地问。叶修在她背后用力地拉下卷帘门，咣当一下，是今夜的疯狂落幕的声音。
“没关系。”王杰希出来的时候为了赶最后一班地铁，走得急，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准备，自然也没有订酒店。“我可以去网吧通宵。”
“来我家吧。”叶修一下一下地把卷帘门钥匙抛起又接住，踱步过来，把钥匙递给了陈果。“天冷了，网吧通宵容易感冒。”
王杰希抬头看他。他刚把那半杯变淡的牛奶喝完，兑了冰水的牛奶算不上是什么好滋味，现在他的五脏六腑里都是干燥的冷。
“你不用和我客气，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要一起相处。”叶修说得很真诚。
于是王杰希不再推辞，说好。
陈果等王杰希走在前面的时候，跑到叶修旁边用手肘杵杵他，小声说。
“别忘了你说过你不会出手的。”
“借我家睡一觉而已。”叶修无奈。
“何况我又不是饿疯了。”
-Tbc-